2018年8月4日
沈从文乡下人的执拗与骄傲在他备受压抑的年代依然未改,50年代作为政协委员到湖南考察,旅途中读了当年走红流行的赵树理的《三里湾》。写信给夫人张兆和,说人物没有按照特定的情境写,只有对话和动作,少有细致的描述,于是感觉“《湘行散记》的作者还是很会写文章的”。
60年代沈从文计划以妻兄张鼎和为原型写一部长篇小说,但大量的会议和社会活动吞噬着时间。他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说:如果有一年的创作假……大致可以完成25万字的初稿。但这个对于写作自信满满的人,却不得不对来自各方面的不断变化的要求心存忌惮,同时对读者的接受能力也极为怀疑,“我的文字有一定限制,用心处一般读者已不大懂了”。50来岁的年纪,高血压,失眠症,落齿接踵而来,心中不时浮现“英雄老去之感”。
从49年到80年代初,作为作家的沈从文只出版过一本文学作品集,即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收入的22篇小说都是旧作(沈本人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当然不同于老舍修改《骆驼祥子》,更不同于金敬迈修改《欧阳海之歌》),他在“序言”中说“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1949年之后,除了《老同志》等几篇问世未问世的短篇小说和散文之外,再无新作。相反的,此时的沈从文在文物研究方面却颇多斩获,服饰,纺织等物质文化史的极为小众和专门的研究,从被目为小道到逐渐重视,沈的努力功不可没。但依然还是会有人发问,“是该为文物界多了一个优秀的研究者感到庆幸,还是该为文学界少了一个杰出作家而遗憾?”,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我想,古代的服饰、织品、家具,沈从文不研究一定会有后来者关注,而沈从文能写的小说,可能任谁也写不了了……
近日,第六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在西宁巡展,这种高规格的艺术展在本地少有举办,因其难得,故前往观展者甚众。其中有一幅新乡学院李治老师创作的题为《脊梁——联大教授》的油画引起了几位朋友的兴趣,猜测画面中四位西南联大教授是谁,这是艺术欣赏之外的探究,与作品的艺术价值判断无关。
由左向右,画面中的左一、左二当为闻一多、陈寅恪。闻一多先生身上有洒脱不羁的名士气,当年西南联大师生为躲避日本人的空袭,时常“跑警报”,疏散到野外继续上课。闻先生掏出烟卷,先问哪位同学吸烟,然后自己点一支,接着用带着湖北浠水口音的国语开始抑扬顿挫地讲解“楚辞”,其临危境而从容淡定的风神,让学子们难以忘怀。闻先生后来由书宅走向“广场”,完成最后一次讲演而遭暗杀,其民主斗士的形象从此定格。
陈寅恪先生1926年入清华,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后王国维自沉、梁启超病逝,赵元任又时常外出作方言调查,国学院不得已停办,陈先生旋即被清华中文、历史两系合聘为教授。抗战爆发,随清华南迁来到昆明。因家人居留香港,陈先生多次往来于昆明---香港之间,1939年春,英国牛津大学曾聘陈先生为该校汉学教授,基于研究、家庭和治疗眼睛的种种考量,陈先生准备应聘。但欧战打响,全家赴英伦的计划几度搁浅。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之后的香港危如累卵,长期滞留于此的陈寅恪准备搭乘国民党政府救援的最后一架班机飞往重庆,熟料机舱被喜欢一身男装的孔家二小姐带着自家箱笼、老妈子和洋狗强占,却没有给包括陈寅恪、郭沫若、何香凝等在内的一批文化名人和政要留下位置。此事曾激起西南联大学生的“倒孔”风潮。陈寅恪在学术上的博大精深,学界无不钦佩,更重要的是,他一生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原则,并在行为处事、语默动静之中加以践行,为知识分子树立了一个精神标高。陈寅恪先生生前持手杖的坐姿照,已为人们熟知,油画《脊梁——联大教授》中的人物姿态与照片神形皆似,很容易辨认。
油画中的另二位人物不能确认。最右边一位很像胡适,但胡适在抗战爆发后,先是以民间人士身份穿梭在欧美之间寻求道义支持,1938年9月,被任命为驻美大使,直至1942年8月,此后,留在美国作研究,到1946年7月才返回国内。联大八年间,胡适基本上工作、生活在国外,没有与西南联大发生人事关系,但间接的还是有不少联系。创建联合大学的最初动议即来自胡适、傅斯年等人,成立之初,他即被任命为联大文学院院长,他虽然并未到任。在美国期间,他与在联大任职的蒋梦麟、汤用彤、沈从文等人,通信交流密切。信中多有涉及联大事务的内容,甚至还谈到了作为联大构成之一的北大的前途问题。或许,在这样的交流中,胡适的想法和思考也间接地影响到了联大,从这个意义来讲,胡适的思想无疑也可作为联大一种隐秘的精神构成,油画《脊梁——联大教授》画面中如果真是胡适的形象,也并非毫无缘由。
毕竟是艺术创作,油画《脊梁——联大教授》的创作初衷或许并不在于描摹几位名姓确切、神形逼真的联大教授,而是要凸显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无疑就是联大校训所言——“刚毅坚卓”。
2019年2月3日
今天是老舍诞辰120周年,1899年的这一天是戊戌年农历腊月二十三。即将过去的戊戌年注定是需要一说再说的年份,称为“多事之年”一点都不过分,虽然晚清那几十年,哪一年都没少了事!这一年,已经亲政十年却毫无作为的光绪皇帝准备大展宏图,他倚重康梁,变法维新,诏书一日数下,大有全方位改制之势。这惹得老佛爷很不高兴,于是,还宫训政,痛下杀手,维新党人或喋血菜市口,或仓皇出逃流亡海外,百日维新即告结束。北京西城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胡同中的那个隶属正红旗的护城兵的贫寒家庭,应当没有受到戊戌年大事件的冲击,虽在京城九门之内,算是紫禁城脚下的居民,但高墙深宫的血雨腥风依然距离底层旗人非常遥远。帝国的窳败,对这个家庭最大的影响,是每月三两的饷银,分量不足,成色也越来越差了。老舍出生的这一天是小年,祭灶,灶王爷上天,正红旗下护城兵的儿子落了地,这让新生儿的姑母心里直嘀咕,这小子说不定很有些来头呢!
1966年8月24日,老舍投太平湖自尽,终结生命的地方离他的出生地相距不远。当老舍决意以自我了断的方式来维护尊严时,是否想到了自己出生的日子,这个日子果真有难以索解的吊诡意味吗?生于乱世,死于动乱,只不过,他的出生与时代无关,死却与那个一切都在破坏中的环境直接关联。
话剧《茶馆》第三幕中,历经沧桑的王利发,常四爷,秦仲义三位老者再次聚首,沉痛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常四爷说:凭良心活了一辈子,一事无成!秦仲义说:人有钱啊,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千万别办好事……王利发说:一辈子改良,改来改去,又落下什么。绝望无奈之下,他们起意自己祭奠自己,他们把捡来的纸钱撒向空中,吆喝着,“纸钱三百吊……”
站在生死临界点的老舍,是否想到了这部剧,是否想到了自我祭奠的这个场景……
作者简介:
刘晓林,上世纪60年代生人。以教书谋生,偶尔写作。现居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