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边,原名边明丽,九零后。合著诗集《见诗如面》第二季、《低语的埙声》,出版小说《独木人间》。

青海的夏天

在所有季节中,我最喜欢绚烂的夏天。

第一次来青海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温暖的夏日,我坐着大巴车走了很久去看青海湖,车子穿过金灿灿的油菜花,从花海抵达青海湖。湖水湛蓝寻不见边际,我在湖边看湟鱼涌动,这是我对青海夏日的最初印象。那个夏天之后,我一直居住在青海,如今已经四年了,马上又是一个崭新的夏日,也到了青海人一年一度的浪山时节。

夏天浪山是青海人的一大特色,就连上班族也不例外,一到周末,开上车、背上锅、背上凉面或者馍馍,带上家里的一家老小,约上家族的亲朋好友,找一片草地,搬出小桌椅、铺上垫子、挂起吊床,孩子们在小溪边玩水、在草地上嬉戏,大人们支起锅,炕一锅土豆、煮一锅肉,临走之前再下一锅面片,还有人会煮铜火锅吃。漫山遍野盛开的除了野花还有浪山的青海人。

在青海,一到夏天关门的店铺特别多,有些人一关就是好几天,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家中有事,后来才发现他们是浪山去了。我有一个老家的朋友也是开店的,她常常生病了都要硬撑着在店铺里,更别说无缘无故关店了。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很会给自己放假,冬天太冷了放几天假,夏天风景好,再放几天假;逢年过节,遇到红白喜事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总会腾出时间干一些生计之外的事情。

一片俊美的草地往往会吸引数十辆车,众人各自找一块地方,并不互相干扰,有时候遇到热情的人,还会分享自己做出的食物,在分享食物这方面,青海人从来不曾吝啬。最常见的食物是焪土豆,我奶奶已经上了年岁,她的青海方言也上了年岁,因此她一般管土豆叫“山药”,刚开始她说炒“山药”,我便以为就是炒山药。结果不承想,她说的竟然是土豆,偶尔她也会说洋芋。人人都道甘肃人爱吃土豆,甚至用了很多句俗语调侃:甘肃的洋芋蛋,只吃洋芋不吃饭;甘肃的三大特产,洋芋土豆马铃薯。到了青海我发现,青海人吃土豆并不逊于甘肃人。

刚到青海的时候,我与奶奶住在一起,我每天都要吃面,奶奶则每天都要吃洋芋,她甚至一天可以吃三顿洋芋,奶奶的焪洋芋不像饭店里面切成片用油和调料炕,她给土豆洗个澡直接扔到铝锅里焪,要是实在太大会一切两半,锅里倒上点水免得烤焦,这应该是老一辈人的吃法。我们老家也有焪洋芋,我们的焪洋芋是将土豆切成块炒进锅里,撒上调料倒上水,再往里面撒上干面粉,熟了之后搅拌均匀,也叫焪洋芋疙瘩。奶奶的白水焪洋芋我吃起来没滋没味,她吃起来却是人间美味。

甘肃人的洋芋吃得千姿百态,青海人的洋芋吃得也是千变万化,除了焪洋芋,这里还有洋芋疙瘩、洋芋津津、洋芋糊糊等。洋芋糊糊也叫洋芋汤汤,就是把土豆丝煮烂了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洋芋津津和洋芋疙瘩都需要将洋芋磨成泥,做法比较繁琐。吃炒洋芋的次数就更不用多说了,如果不是我强烈抗议,估计每天都少不了一顿作为主食存在的炒洋芋。

除了土豆,青海人夏天热衷吃荨麻饼。饭店里一般叫背口袋,很受当地人欢迎。荨麻这个植物我特别熟悉,在老家它算是植物中的禁忌,是一种毒草,我们从小都是绕着走,小时候我曾被它蜇肿过屁股,都说三岁孩童不记事,可能因为掉到荨麻堆里被蜇烂屁股的这件事情实在太痛苦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痛感。如此一来,光是听见它的名字我就已经如芒在背了,更别说慢慢悠悠地坐下来品尝。

荨麻饼做起来有些繁琐,年轻人大多爱吃不爱做。姑姑做的时候我在一旁打下手,看到了完整的过程。她先是将从山上摘回的荨麻用开水焯一遍,然后再拿出来剁碎,之后将剁碎的荨麻放进开水里,趁着水沸散入面粉,一边散面粉一边拿擀面杖搅拌,感觉跟搅搅团差不了多少,只是比搅团要稀很多,还得撒入调料。等用肉眼看着不稀不稠的时候就算做好了,姑姑又放了蒜末和香菜,再均匀地涂在刚烙好的面饼上面卷起来,从中间切开。切开之后断面上会露出黏糊糊的荨麻酱,荨麻酱是我自创的名字,姑姑管这个叫拌汤,卷完饼剩下的他们要留着喝荨麻拌汤。每次做荨麻饼,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们的津津有味可能因为是童年的味道,我并没有他们那么享受,毕竟一想起这个植物我的脑海里就会重现它当年扎我屁股的场景。

奶奶很喜欢花,夏天带她出去她总会摘一些野花回去插在花瓶里,家里的花她也照顾得很好,要是有掉落的花朵她还会怜惜地捡起来,说开一朵花是不容易的。在青海,开一朵花确实是不容易的,其他地区已经花红柳绿的时候这里的小草才正要冒头,其他地方的花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简简单单地就开了,这里的花要在寒冷的高原上熬过一夜又一夜,在晚春的时候才能挣破严寒,缓缓冒头。

在高原,即使是再秀美、文静的小花身上也有一股子野性美,完全不同于花圃里成片的花卉只给人刹那的视觉冲击感。草原的花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宏大的、长久的、持续的,置于天地之间的生命的力量。除了愉悦与兴奋,更多的是肃然起敬,行走在这样的草原,心胸自然也宽阔了起来。

在夏日的草原上,随处可见窜来窜去的旱獭、鼠兔、野鸡、麻雀等野生动物,如果走得更远一些,还能见到一些野羊之类的大体型动物。旱獭的洞在草原上随处可见,鼠兔,像兔子也像老鼠,属于鼠兔科。长着鼠的小圆耳朵以及面相,但是生理特性和饮食习惯更像是兔子,而且光看身形,一下子还真难辨别是鼠还是兔。草原上的植物、动物,体系过于庞大,我只是看了几眼,对于他们还不甚了解,好在还有大把的机会再去了解。

这个夏天即将到来,我又可以去浪山,去看看漫山遍野的野花和辽阔的草原,顺道拜访一下草原上的精灵们。

风吹草原

只要有朋友来青海,我都会跟他们说,一起去草原吧。去看那一望无际、牛羊遍地的草原;去看那天高水阔,洁净纯粹的草原;去看那风卷苍茫,万物纹丝不动的草原,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多年以前,我曾在大西北的一隅,写了很多诗句,写我梦中的草原。如今再回头去看,那些句子就像是化着浓妆、穿着长裙在景点拍照的漂亮女子,美丽至极却也有几分虚假。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一共没几亩地一年四季却没有个闲的时候,要是喂上一两个牲口就更忙了。很难想象,几十亩、几百亩、几千亩、上万亩的土地到底有多大,更难想象,成百上千只牲口到底有多少,这些干巴巴的数字,一直平面化地活在我的脑海里。到了草原,它瞬间立体起来了,它们在我的眼前极速向后、持续向后,就算车子已经驶出数小时,旁边的草原和牛羊依旧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说,风一吹我就穿上了棉袄,那是路过草原时,吹到了夏日的微风。这夏日的微风对我来说,已如同冬日里的寒风一般,人家只轻轻从我身前路过,我必得套上厚厚的外套,否则感觉骨头都要冻麻了。到了冬天,草原上的风就更烈了,纵使我穿再多的衣服,从脚指头到头发丝都是冰冷的,按理说这样的风吹向哪里,哪里都该是凄凉的、冰冷的、荒芜的。可它竟然吹绿了草原、吹开了野花,吹出了一片壮美风光。

初见草原,我便被这里的自然景观所震撼,刚开始是惊叹这苦寒之地竟有如此绚丽的风景,坚毅、粗犷且孤独;惊叹草原之大、牛羊之多;惊叹戈壁之荒凉;惊叹地里的旱獭可以与我直视却不曾胆怯;惊叹成群的野羊一溜烟消失在荒野之中。再见草原,我惊叹在这干枯之地,在这连绵不绝的干枯之中,竟然能遇到许多水源,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均是澄澈、明净的。有了水源,牛羊和这生活在高原的其他动物才能活下去,想来大地母亲从来都是公平的,她眷顾着每一个子女,也包容每一个孩子。再后来,我迷上了这里的野气,这是一份避开人工修饰的野气,是在任何地方都遇不见的,也是这里最可贵的风景。

在这里,每一棵小草都要拼命生长,一直长到盛夏,他们还是那么瘦小,和高原儿女强壮的体魄相差甚大。朋友说已到盛夏,它们怎么还这么矮小,我说把你放在这里晚上冻成冰棍,白天再晒化,你看你能长多水嫩,能长多高大。你要问我地理因素、环境因素,我还不一定说得清楚,但一到这里,我觉得我就是草原上的一株不起眼的野草。

我用尽全力也不过是一株瘦小的野草,牛羊来与我做伴,我乐于成为它们的养料,之后再继续生长。这一切看似艰难,而我身边多的是比我更艰难的草,它们用尽全力都不一定能破土而出,不一定可以看见这蓝天与群星。而我好歹是出来了,无数个我又成了一片片草原。

草原上的牛羊,远看是一团一团的,就像是长在地里的棉花,或者散落在地上的云朵。近看才发现是成群的牛羊,一个个健硕沉稳,一点点啃食地上的野草,没有青草的时候就啃食枯草或者地面上的草茬,偶尔有几个俏皮的,你挤我、我挤你,推来搡去,像是刚放学的孩子。它们的一生都在草原上缓慢移动。

草原上的花,区别于任何地方的花,这里的花全是野花,不论大小,一看见它就能感受到一股生命的力量。在光秃秃的山上,或者在干枯的草地上,突然有成片成片的野花,它们不娇羞、不做作,它们与众多的草,众多的生物争夺仅有的养分,拼命地长,才能长出小小的一株,不拼了命地长,是长不出这样的力量感的。我称她们为绝处逢生的生。

在草原可以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也能体会到极致的自由。行走在草原,我与一株野草并没有分别。我常想,独处草原,夜幕降临之后,会不会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向我袭来。想起自己只是一株草,寒冷、孤独,一切都该是理所应当,就连突然的枯萎也该是理所应当,但在这一切来临之前,我还是要用力地长,等待羊群的到来,等待冬日的到来,等待春日的到来,等待下一个盛夏的到来。

有时候我也会遇到一个路过的人,他坐在我的旁边,我能看见他的心事,他也可以看见我的心事。我们不像久逢路人的牧民,要倾其所有给予对方,给予对方仅有的肉干、仅有的茶水,还有攒了半个多月的言语。我们谁也不曾说话,只是独自坐着,任风吹向我们。

风吹草原,我是一个过客,也是一株野草,是这草原上的牛羊与尘土,在风中生、风中长。




原载《老爷山》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