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骆驼的人

发布时间:2020-08-25文章来源: 浏览次数:

牵骆驼的人(组诗)

刘大伟

 

  

 

握紧这盘石——

这严丝合缝的锻打与旋转

时光之眼,漏下水、夕阳

和一颗豆子踉跄的步伐

 

而你拒绝了秩序

顺时针行走,又倒回来

琼浆渗出,画下苦涩扇面

像一个人耗尽半生

终于觅得空门

 

这便是宿命?

你欢喜于神秘力量的操控

又叹嘘着眼前白玉混沌

 

只有水在流,它不打算回头

 

 

与母亲通话

 

端坐于桌前,按小孙子的要求

看镜头,说话,微笑

妈妈——你把手机捧在手里

相当于把远方的儿子也捧在了手里

你说老家的事,亲戚们的事

儿女们的事

最后才说到自己的感冒和哮喘

如何在大量药剂的冲刷下

减轻了

 

妈妈,别人都说我胖了

你不觉得

别人都在抱怨青海下雪的天气

你却从收音机的播报中

听到北京晴好

然后给爸爸端一杯热茶

讨好般对他说——

来,给我念一首咱儿子的诗

 

妈妈,别人都说我的诗太轻

因为你要听

我不敢把它们写得太重了

 

 

我们都是旅人

 

注定如此,我们梗在门口

讨论落雨的可能

青鸟何时赶来,飞过窗棂

一份漏洞百出的证词能否让夜幕

薄凉如纱,透露天光

 

我们无可预知,但见文告上的星星

一溜儿闪现,想象中的银河

早已清空了那些悬空的背影

 

依据规定,我们就此驻足

需要从各自的褡裢里

取出花朵,虹

以及秘密的水声

 

 

牵骆驼的人

 

既然艰难跋涉是为了抗拒幻觉

索性将沙粒的歌唱当做福音

——这盛大而荒凉的美与恐惧

皆由一个人来迎接

 

而骆驼的双峰藏不住落日

仙子窈窕,牵引缰绳

你腾空浊世之躯,在不断被虚构的荒原

树起一名猎手骄傲的旗杆

 

执拗,虚弱,干涸

为之深深沦陷

 

 

西山一巷14

 

小院,无门房,大铁门一直开着

陌生人常来泊车,出租车自由调头

这是不收费的小院,它用开阔的方式

联结着一座城的生机

 

三栋楼,六层,三扇门紧挨着

多有老人,他们的原单位早已破产

这是最后的退路,养老式的蜗居

乐观来讲,也是儿孙们的学区房

 

没有物业,每季度卫生费24

共用一个水表,住户们轮流收水费

彼此都要敲门,都熟识,都知晓

各家厕所里没有偷偷流淌的水绳

 

这是西山一巷14号,结婚那年

我搬进来,为的是有个立锥之地

后来又搬出去,为我生过重病的孩子

也为更加体面地活着

 

 

在青海写诗(创作谈)

刘大伟

每次出门远行我都选择乘坐火车。那种就要抵达却不能很快抵达的历程,恰好留给我足够的空间去一路感受。在轻微的颠簸中,在不缓不急的昼夜交替间,许多不知名的草木和大大小小的建筑群落陆续进入我的视域,这种新鲜的陌生感令人着迷。我在手机上及时写下关于它们的外形——谁说诗意一定隐藏在客体内里,南国的小桥流水,北方的大山荒原本身不就是一首诗吗?甚或是每个父亲孤独的背影、母亲粗糙的手掌、爱人微微弯曲的小拇指、孩子随口提出的疑问……都是一种掩去了修辞的诗意。

当我返回西部时火车逐渐摆脱了茂盛葱茏意象的围困,我感到自己正在与绿色拉开距离,与此同时又无限接近白云。不断攀升的海拔让我走向高处,西风在耳畔响起,雪花自山顶飘落。同样的季节,同样是花,同样都会飘零,然而一切又是如此不同。当我走向高地青海时,实际上走向了一种自我命名的孤独。是的,我曾固执地认为,孤独感就是诗意滋生的源泉。

在鲁院我曾给友人风言描述过这样的青海从西宁出发,一路向西,你会看到麦子在日月山旁收回了自己农业区的脚步,大风和羊群同时出现在车窗外,辽阔的草场上只有零星的几顶帐篷。再往前走,你将看不到羊群,也看不到路人,伴随你的只有时紧时缓的风声和头顶的云朵。有时候连风声和云朵都没有了,如果不是汽车在移动,你会深深陷入一种巨大的“抛弃感”和“渺小感”,你将恍惚于时间的存在。天地如此空旷而苍茫,你看到小小的汽车和无力的自己,宛如一只蚂蚁,任凭怎么加速也难以走出那种稠密的孤独,甚至恐惧。当你回过神来,你因被深深震撼而语无伦次,几近失语。

显然,这绝非感官层面的体验和获得,实际上它构成了某种神秘的“遇见”。在这广袤的天地间,一个人终于遇见了真实的自己——忙碌的、伪装的、无奈的、孤独的、身不由己的自己。此时,一切枷锁被解除,你可以云朵般飘荡,疾风般奔突,也可以溪流般清澈,牦牛般安静。在你目力所及之处,或有一座寺庙在夕阳下展现着它金色的屋顶和绛红色围墙。天空湛蓝,你必经的路口挂有轻轻飘动的经幡。

就在这一瞬间,你回到了“诗”的本质——老祖先造字之初,就为我们昭示了诗的内核是“寺庙之言”。它一定是诚实的、清澈的、干净的,它就是我们的灵魂之语,充满了真挚、善良与美意。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对青海的描述和对诗歌的理解。

如果这种理解成立,那么我将进一步阐明我的看法:诗是缓慢的艺术,它与所有的热闹、迅疾和发达无关。犹如一个人步入那座寺庙,他的步履早已显现了他的初心。

而我就在这样的青海,如果不去写诗,那该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情。

 

 

原载《诗刊》2019年9月号“双子星座”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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